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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说梦

      昨夜我梦见我在长崎。

      今年四月访问日本,我曾要求去广岛。长崎的日程则是主人安排的,我当然满意。全世界仅有的两个遭受原子弹破坏的城市,我都到过了,在其中生活过了。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这两个城市今天的面目,加强了我对人类前途的信心。对我这是必要的,我的脑子里装满了背着弟弟找寻母亲的少年、银行门前石头上遗留的人影这一类的惨象,和数不清的惨痛的故事……我必须消除它们。不需要空话,在废墟上建设起来的现代化城市的强大生命力解答了我的问题: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位同行的朋友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他非常谨慎,到了广岛和长崎,他特别担心,惟恐我们中间谁多讲一句话会得罪别人。我尊重他的意见,努力做到不使他为难。对他我有好感,在我遭遇困难的时候,他关心过我;在“四人帮”下台半年后,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他出来替我讲话,说是一些日本友人想同我见面。后来我的文章《第二次的解放》发表,一九七七年六月他来上海,要见我,约好我到锦江饭店去找他。因为我是“一般人”,服务处不让上楼进他的房间,他下来交涉也没有用,我们只好在底层谈了一会。我告辞出来,他似乎感到抱歉,一直把我送到电车站。他的友情使我感动,我们社会中这样严格的等级观念使我惶惑。

       我记得四岁起我就做怪梦,从梦中哭醒。以后我每夜都做梦,有好梦,有噩梦,半夜醒来有时还记得清清楚楚,再睡一觉,就什么都忘记了。

      人说做梦伤神,又说做梦精神得不到休息,等于不睡。但是我至少做了七十年的梦,头脑还相当清楚,精神似乎并未受到损伤。据我估计,我可能一直到死都不能不做梦。对我来说只有死才是真正的休息。我这一生中不曾有过无梦的睡眠。但是这事实并不妨碍我写作。

      人们还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有时灵,有时又不灵。年轻时候我想读一部小说,只寻到残本,到处借阅,也无办法。于是在梦里得到了全书,高兴得不得了,翻开一看,就醒了。这样的梦我有过几次。但还有一件事我至今并未忘记:一九三八年七月初我和靳以从广州回上海,待了大约两个星期,住在辣斐德路(复兴中路吧?)一家旅馆里,一天深夜我正在修改《爱情三部曲》,准备交给上海开明书店重排。早已入睡的靳以忽然从里屋出来,到阳台上去立了片刻又回来,走过桌子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梦见你死了。”他就回里屋睡了。第二天我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无法同他研究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说梦

      我说做梦不损伤精神,其实也不尽然。有一个时期我也曾为怪梦所苦,那是十年浩劫的中期,就是一九六八、六九、七○年吧。从一九六六年八月开始我受够了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虽说我当时信神拜神,还妄想通过苦行赎罪,但毕竟精神受到压抑,心情不能舒畅。我白天整日低头沉默,夜里常在梦中怪叫。“造反派”总是说我“心中有鬼”。的确我在梦中常常跟鬼怪战斗。那些鬼怪三头六臂,十分可怕,张牙舞爪向我奔来。我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大声叫喊。有一次在家里,我一个人睡在小房间内,没有人叫醒我,我打碎了床头台灯的灯泡。又有一次在干校,我梦见和恶魔打架,带着叫声摔下床来,撞在板凳上,擦破了皮,第二天早晨还有些痛。当然不会有人同情我。不过我觉得还算自己运气好。一九七○年我初到干校的时候,军代表、工宣队员和造反派头头指定我睡上铺,却让年轻力壮的“革命群众”睡在下面。我当时六十六岁,上上下下实在吃力,但是我没有发言权。过了四五天,另一位老工宣队员来到干校,他建议让我搬到下铺,我才搬了下来。倘使我仍然睡在上面,那么我这一回可能摔成残废。最近一次是一九七八年八月,我在北京开会,住在京西宾馆,半夜里又梦见同鬼怪相斗,摔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声音不大,同房的人不曾给惊醒,我爬起来回到床上又睡着了。

      好些时候我没有做怪梦,但我还不能说以后永远不做怪梦。我在梦中斗鬼,其实我不是钟馗,连战士也不是。我挥动胳膊,只是保护自己,大声叫嚷,无非想吓退鬼怪。我深挖自己的灵魂,很想找到一点珍宝,可是我挖出来的却是一些垃圾。为什么在梦里我也不敢站起来捏紧拳头朝鬼怪打过去呢?我在最痛苦的日子,的确像一位朋友责备我的那样,“以忍受为药物,来纯净自己的灵魂”。

      但是对我,这种日子已经结束了。

      十月二十二日 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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