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时,惊叹“天下掉下个林妹妹”,说是在哪里见过。这种感觉在以佛道为主题的《红楼梦》里,自然和前一世有了因果关系。实际上,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几乎人人都有。年轻人把这个叫恋爱时的感觉,在爱情学中,它叫“一见钟情”。这是个值得的爱的美学主题。
这个话题也是我在课堂上与我的学生们重点讨论的话题。为何非要讨论这个话题呢?
一是自从有了爱情这个名词后,绝大多数人都喜欢谈“一见钟情”,在很多文人说“爱是没有理由的”之后,爱似乎真的成了神秘的力量,让人无法把握。特别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一见倾心”给人们创造了一种爱情的典范,还有电影《魂断蓝桥》等很多影视作品也在渲染这一不可言说的情感。
二是这种言谈在人们的生活中也被一再地印证。类似于艺术家的“灵感”、“通感”、“神来之笔”等,有灵魂创造的奇迹。在人们无数的体验中,虽然它是那样伤感,甚至是悲剧,但人们还是愿意当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烈火。俗世中的诗人、艺术家总是一再地歌唱这让人灵魂惊悸的爱,只有圣人才将其当成幻象,弃置不顾。为何如此?
三是在我开设《爱情婚姻家庭及性社会学》课程的一年多来,我收到的350多个学生的作业中,几乎绝大多数同学都希望能碰着那个“一见倾心”、“以身相许”的人。似乎他们都在等待。没有恋爱的同学自不必说,正在恋爱的同学也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大概觉得目前的恋人并非心目中相守一生的伴侣,而那个生命中的人还没有到来。为什么有这样“愚昧”的一种等待呢?
在谈论爱情时,必须得破除人们心中的一些迷障,将真相告诉他们。可是,似乎是古往今来的一切文学作品都将它推到神秘的迷雾中(元好问《摸鱼儿》中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被金庸先生一用,成了爱情学中最有名的哥德巴赫猜想了),而那些大谈爱情的哲人如柏拉图、尼采、罗素等也将其推至神圣和不可言说。尼采就一直强调,初恋才是真正的爱情,即一见钟情的爱才是真正的爱。罗素的理解有些不同,但也让人雾里看花,难知所云。
“一见钟情”不仅在未婚青年中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还在已婚成年人中生根发芽。
为什么会有一见钟情呢?这类似于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佛家说,这是缘。这是几世轮回中修来的情缘,也是孽缘。有人信。
道家在解读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时,是从前世的恩情中说起。其实已经带有佛家的因缘之说了。没有前世的相见,怎么会有今生的“一见倾心”、“哪里见过”呢?
基督也许会说,那是早已安排好的,是神的旨意。
这些解说都是伟大的猜想,它使人类的爱有了根,有了朴素的价值,也使世俗与神圣完美地结合。
假如我们相信这样的原因,爱便不必问了。爱本身就成了一种信仰,何必再问?
但还是有人不断地重复地问这个问题。这样问的人,总是对信仰有疑惑的,而绝大多数则是否定宗教的。宗教是一切疑惑的根本解决。凡是疑问者,皆因为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
但归根结底,人们总是相信自己获得的知识,相信知识才是智慧的最终依靠。这在那些最初的圣者那里是最明显的。
苏格拉底如此,他总是在寻找永恒的知识,以便与流行的短暂的知识,当有人进一步问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时,他会说,是神让世界如此。
老子也如此,他想告诉人们真相,即道,可是真相是难以表述的,他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人们都喜欢流行的“统一”的知识,但这对道来说是不适合的。于是他放弃知识,因为他所说的这些知识都是短暂的,易于变化的。
孔子如此,孔子从远古那里继承知识,想开拓新的知识,以此来告诉人们世界的真理。人们大概想,佛陀肯定不是那样的,但恰恰相反,佛陀在世时也如此,他说,真正的知识是禅定之后获得的体验,即世界的真相。佛陀说,我们眼见的知识并非真的知识。
他们想告诉人们原初的事物的真相,即最本质的知识、永恒的知识,可是,他们的崇拜者们偏偏将其曲解了。
在基督教看来,爱居然是原罪,它还让爱着的妇女深受生育之苦。基督教的矛盾便也在于此。在基督教的教义中,爱,是最广泛的最普遍的道德,是通往信仰之路,可是爱是痛苦。这种生之痛苦直到加谬的存在主义出现后,才由新的西西弗斯将其否定。加谬认为,人类应该忘记或否定神对人的惩罚,应将人的一切视为人愿意如此,而只有如此,人才成为自由的人。在存在主义者看来,缘分只是一种偶然的相遇而已,根本没有其他的不可言说的背景。
在佛教看来,爱也是苦行。人只有摆脱爱欲,才有可能获得正果。于是,红尘中的姻缘即“千里姻缘来相会”,便是对苦难的轮回。只有到了人道主义那里,这轮回才停了下来。这茫茫红尘中的姻缘才成为人类心灵的相遇。
即使最强调人性的儒家,在宋明时期也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爱欲成了天理的对立者。爱被“三纲五常”和家长制的父权文化几乎勒死了。宋明时期身体在中国文化和生活中是缺席了的,物极必反,于是,在明末清初时,受日本浮世绘的影响,中国艺术在民间大量地诉说身体的苦难。《金瓶梅》等一大批明清时期的情色文学和清代到处都是的春宫图便是明证。直到“五四”时期,人们从西方搬来一些主义,才将儒家文化革除。当然,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分析儒家文化可继承的东西,而是将其一棍子打死了。
我们由此可以看出,知识在传播的过程中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佛陀曾说,他的佛法在后世将会渐渐消亡。佛陀的第二十八代继承者达摩也曾说过,禅宗只可能传播六世,六世后的禅宗将不再是真正的禅宗。孔子的儒家学说在后世经历了孟子的神化和荀子的改革、董仲舒的宗教化、魏晋时的玄化、宋时的理学等过程,与孔子原初的知识观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分离。因此,有关爱的知识在今天应该重新解释。它既非佛道的前世说和因缘论,又不是基督教的苦难,而是一种有关现代人的知识。
在解除了上述知识(历史的)的迷雾后,我们再来看看爱情美学中的“一见钟情”现象可能就轻松一些了,否则,人们会始终以上述的知识与理论来争论。
我仍然要拿我的“爱情三元素”理论(即我在前一篇文章《什么是爱情:爱情受三种力量支配》论述的观点)来解释这一现象。简要叙述一下,我认为爱有三种力量:美、道德、非理性的欲望。
我相信,每一个深刻思考过这世界本质问题的人,都会在本质面前沉默。如同爱因斯坦所说,世界的本质是无法诉说的,是不可知的。这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最科学的态度。这也就是我们无法回答“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当然,蹩脚的生物科学家会解释是由于温度、阳光、色素、基因等一系列原因导致的,但他无法来解释一个浑然一体的现象,即为什么在这一系列原因下会如此。人类的问题会绵延不断。在本质的问题面前,从前的一切问题不复存在,只留下那一个浩大的唯一的问题:谁创造了这个世界?
与此相同,我们只能回答“爱情三元素”中的一个元素,即社会化形成的道德元素。有关与生俱来的美与欲,则是难以知晓的。
在普通人看来,爱情中最美的东西并非道德,而是与生俱来的美与欲。今天,这种理论非常流行。道德在人们心中成了恶魔。我在那篇文章里也讲过,今天的美与欲实际上已经不是人类原初的了,而是仍然被道德改造了的美与欲,已经打上了时代的特色。
比如美,唐时人们喜欢肥美型的女人(当然,并非越胖越好,也还是有界限的,据有些学者考证,那时人们喜欢的肥美其实就是今天人们说的性感,即具有丰胸、肥臀、圆脸、细腰型的女人),而宋时人们则喜欢瘦弱型的女子,到了明清时,男人眼中的美已经变成了小脚。
贾宝玉喜欢的美人实际上就是宋明理学和佛道结合起来的一个病态女子,她具有天生的疾病,是男权思想极盛的男子最喜欢的瘦弱型特点;她具有纤弱的身子,没有强盛的欲望,这是宋明理学中“存天理,灭人欲”的最好写照;她对礼教敢于批判,这是道家的“真”与一贯的对儒家的批判态度;她没有被性“污染”,“质本洁来还洁去”,还喜爱自然,喜欢葬花,她的死亡也导致贾宝玉遁入空门,这又是佛与道的“真”、“空”思想与禁欲观念的最终解释。
而这一切,不仅集结在林黛玉身上,也同样集结在贾宝玉身上,变成一种浑然一体的美。他们实则是一个人。所以他们会有一见倾心的感觉。
如果大家同意我的分析,那么,也就得同意我的一个关于爱的观点:每一个人,无论他多么单纯的爱,都是来自天性中的美和欲,与后天所得的道德之爱混在一起的。当我们面对的美超过道德时,美就俘虏了我们;当我们面对的是完美的道德时,我们同样会为此倾倒;而当我们面对无力抗拒的欲望时,道德便会崩溃,而先前所持的美的幻境将消失,代之而兴起的便是另一种美——这种有关美的新陈代谢,在人的一生中是有明显分别的。当我们的青少年时期,道德与纯自然的美往往使我们失明,而当我们长成壮年,欲望更多地参与到美与道德中来,于是,在这个时候,性的吸引力会成为成年人最重要的美学原则。所以,在少年时,男人喜欢的往往是外表美丽且有些瘦弱的女人,而到成年时,则往往会喜欢那些美丽且性感的女人。而到了晚年时,美与欲渐渐成为次要的元素,道德的特征将成为老年人的美学原则。
在“一见倾心”和“一见钟情”的爱情现象中,我要特别谈谈“非理性因素”在其中的作用。对于那些对爱缺乏真正了解的男女来说,“非理性因素”往往会成为他们爱情的催化剂。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中所说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和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恰恰指的就是能够“一见钟情”的异性。在那些异性身上,“非理性因素”是重要的吸引力。试想想,如果一个道德完满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即使她再怎么漂亮,也不会引起人们的爱情,只会激发起人们的尊重。这就是道德的力量。但对于普通人的爱情来说,这却是大煞风景的。道德把美与欲征服了,同样也熄灭了所有人的爱的火焰,包括她自己的。相反,如果一个道德并不完善的漂亮女人,她会有很多的缺点,身上有一股非理性的火焰在燃烧,那么,她一定会成为男人爱慕和追逐的对象,也一定会成为大众的情人。她们的闪光点恰恰绝非道德的力量,而是非理性的内心。
同样,男人也如此。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一位女人一见钟情的极品男人。他恰恰缺乏的是道德的力量。西门庆的失败也在于此。
如此说来,人们对道德之爱就会漠不关心?道德的美目就不会倾心相对?
非也。道德是人一生下来就在后天培养的内心,是内化在人所有的思想、感情与行动中的内因。一见钟情后我们为什么会痛苦?是道德在痛苦(因为它与道德发生冲突),是欲望之爱在痛苦(因为得不到)。人们会在一生中对美“一见倾心”,即所谓的好色,这是人生的常态。它无可厚非。但是,人们在生活中渐渐地认识到,天生的美是无法永恒的,它是稍纵即逝的幻境,只有道德之美,这人性的光焰,才能照亮人的一生,并赋予人永恒。这是道德真正的力量。
所以,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始终有一种渴求,寻找道德的同路人。如果这一个人同时具有天生的美,那将是完美的,如果这种天生的美不能满足,那么,道德之爱便常常会游离,痛苦也会常常掠上心头,直到我们彻底地对本质有了了解。
我在课堂上曾经问过大学生:你们对“一见钟情”如何判断?
使我惊讶的是,大部分同学对此抱着批判的态度,他们说,“一见钟情”说透了就是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很快会消失的,所以,应该警惕。有一些同学对它保持中立的态度。只有极少数的人非常相信“一见钟情”,也渴望得到这样的爱。
我的总结也许令他们惊讶。我说,我赞成神圣的完美的道德之爱,但是,我同样也不否定可能会成为痛苦的“一见钟情”。对于大众来说,很难得到真正的道德之爱,因为大众不会把那种爱称为爱情,同样,大众也不可能达到道德的圣境。大众所经历的往往是“一见钟情”的痛苦历程和不完善的道德婚姻。前者使他们历尽爱情的欢乐与痛苦,最后走向爱情的终点,而后者使他们经历另一场没有终点的爱情,然而往往由于缺乏“美”的诱惑与“非理性的欲望之爱”的调解,这场爱情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有很多人只到晚年才重新相爱,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终于走到了道德的大道上,从此相伴走向黑暗。
那些没有经历“一见钟情”式的爱情的人,极有可能会在婚姻中红杏出墙,因为他们的非理性因素始终没有得到满足,它们始终被囚禁在道德的牢笼里,但凡有一天被诱出,则不可抗拒,相反,那些在婚前经历过“一见钟情”后的欢乐与痛苦的人,往往更在意道德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结婚时会找道德完美的异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赞成人们多谈几次恋爱,尤其要经历那些真正的美之爱,之后,他们才会走向道德之爱,才能走向神圣的婚姻,即永恒的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