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女士来到中国,整整的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光阴,似乎很飘忽, 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乡——新英格兰——在她心里,只 是一堆机械的叠影,地道,摩天阁,鸽子笼似的屋子,在电车里对着镜子抹 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厌恶。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国,在她 是个痛苦,是个悲哀。故旧一次一次的凋零,而亲友家里的新的分子,一次 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结婚的侄儿,甥女,带来的他们的伴侣,举止 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而最使施女士难堪的,是这些年轻人, 对于他们在海外服务,六载一归来的长辈,竟然没有丝毫的尊敬,体恤。他 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 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 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 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 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甜,都充满着“家” 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 初秋天气,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 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 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 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施女士是其 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 感,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 是永远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 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 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 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开她额前 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 毕牧师无疑的是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 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坛上下来,一定是夹着《圣经》,站在琴旁, 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 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活泼的牧 师夫人。学生们的幻象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 师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
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笨重的脚步,慢慢地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 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女教员, 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 她养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 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 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 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 的父亲王先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 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 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 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腼腆,很不自 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 之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 一个名门闺秀,而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 神情极其萧索,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 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 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 轻得像吹过枯叶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 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
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 赶到王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家的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 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 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 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的门上,挂着一幅布帘。施女士 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 床单被,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的老太太,穿着白夏布的长 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 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 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 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 葬过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 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 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 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午,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 生们,还未曾来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潜潜的落下了等待的 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 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上,更显得大得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也不知从 哪里说起。从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 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 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 动的痕迹,听不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 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 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 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施女士常 常的这样想,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 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躞蹀, 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哪时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 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似的慰安!”施女士总想表示她热烈 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 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 从此淑贞除了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 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 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 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 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 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 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象却有 一种莫名的恐怖!……“倘若淑贞嫁了呢?”一阵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 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微笑,将这不 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 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 懂中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 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 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声细气的。 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 士的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 淑贞应该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 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 把淑贞寄在朋友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 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 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 的!”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欢看看我生 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 座老屋,是一大片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冬初,橡叶红得 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 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毡,高高的书架,垒着满满的 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音,两旁壁上 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 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 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 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账的地方;楼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 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 儿时的寝室……。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 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 出卖,施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 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 只在家里念点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 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 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 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谈话,送她些 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 太太是个瘦小的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擦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 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 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 贞的名字,说:“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朋友才是!” 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 静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 示,我们对于亲密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 好了。”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 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 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 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 有机会说中国话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 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 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 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安静稳重,我想 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 女士便自去换了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 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 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 后面是雅各太太,同着一个清瘦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 “这是李牧师,你们见见!”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 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 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天锡只默然的鞠了一躬, 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 各太太也热烈的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 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的给他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 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 “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安静,大方,不 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 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 起来,大家也随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 谈话。彼得坐了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 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呢!”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 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觉!”一面说一面却 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爸爸,我们 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 亲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 你们的畅谈,你们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 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 师说:“您跟我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 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外,别尽着守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 的!”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 问着天锡何时来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 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 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 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间,忽然充满 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 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 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 就局促的慌……”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 我呢,有时连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 着说话,您为什么……”一面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 站的太近了,淑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 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 知道您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 父亲都没说过。”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 教了些外国人,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 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个教 151 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 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 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学些美 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 然想叫我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 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人们 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 小的经历上,追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 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在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 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 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绍我给会 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 介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 方,也决不是这般人训练出来的!”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着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 笼罩着自己的灵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 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 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 人,行者起立致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 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 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 您说是不是?”
淑贞点了点头,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 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们觉得自 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 不正当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 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 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人,……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 渐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 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 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 似乎觉得有一尊‘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国的化身, 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 饶恕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上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 了太多的话。真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 我……今晚上……也许是异国听见到乡音……我……”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 了,便轻轻的停住。——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 痕迹,微笑的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 —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 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 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们都很说得来,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 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 153 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 进入大学,也想在离家之先,同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骤然加入她们的 团体时,感觉得不惯。”
天锡问:“您想进哪一个大学?”淑贞说:“还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 许回到中国去,也许不回去。这些日子没听见她提起,我也没有问。她若回 去呢,我想我当然也是跟着去,不过……现在……我还是想在这里入大 学……”
门开了,施女士先进来,后面是李牧师,臂间夹着几本很厚的书。施女 士笑对天锡说:“我们检着书,说着话,就忘了时候,你们没有等急了罢?” 天锡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们谈着上学的事情,也谈得很起劲,简直是忘 了时候。”李牧师拿起帽子,说:“现在我们真是该走了!施女士,打搅了 您这一晚,谢谢您的饭和您的书,希望我们以后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施女 士也笑着和他们父子握手,说:“你们以后只管常来,淑贞在这里也闷得慌, 有个同乡来谈谈也好!”淑贞站在一旁,红着脸笑着。天锡从父亲手里接过 几本书来,跟在父亲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来,施女士和淑贞都送到门 口。
施女士和淑贞在客厅里收拾着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徽的打着呵欠,说: “你看李牧师和他的儿子不是极可爱的人么?天锡真是个中国的绅士,一点 也不轻浮,你和他谈得还好罢?”淑贞正端起茶盘来,抬头看着施女士,略 微一迟疑,又红了脸,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托着茶盘走了出去。
我要回到中国去!
——冰心